◎俊蕾NNHR
IMAX巨幕影廳的視窗式存在如同一張始終不知饜足的影像投喂大口——22米寬,16米高的1.44:1畫幅將絕大部分電影作品的放映拒之門外。只有少數(shù)的,而且是越來越少的高新技術格式制作得以上畫,將拍攝階段就配套使用的IMAX器材產出結果投放到巨幕上,同構出一場電影領域的“鏈式反應”。放映中的視聽效果固然是全方位、沉浸式的,然而銀幕亮起之后重新回想超量時長中的影片本身,卻又像是經歷了一場和諧共謀的情感計算。在夢境中有可能體驗到一定程度上的炫惑神迷,甚至更加微妙難言的感受變化,而在清醒后卻有明確的公式浮現(xiàn)腦際,比如克里斯托弗·諾蘭在《奧本海默》一片中用到的作者影像公式。
科學幻像化:滿屏都是科學家
(資料圖)
或許和技術社會在人類組織運行中的深度推廣有關,諾蘭的影片越來越關注科學技術與人類未來命運的關系。不僅有越來越多的科學顧問增加在制作名單中,影片敘事中的科學家角色,以及穿插畫面中由高聲譽演員飾演的科學家角色也持續(xù)增多,遠遠超過2014年《星際穿越》加上2020年《信條》中科學工作者的數(shù)量總和。
在《奧本海默》一片的特定歷史語境中,高峰式地出現(xiàn)了滿屏都是科學家的場面。無一人無來歷,無一人無貢獻,多多少少都曾和諾貝爾獎沾邊。學科創(chuàng)始人、頂尖科學家的身份在《奧本海默》一片中只是人均出發(fā)點??茖W施加給歷史的實際力量使從事科學研究的人們站在了影片主角的聚光燈中央。與此同時,用怎樣的影像手段來實現(xiàn)科學內容的視覺化,構成了諾蘭公式的首要指標。
科學與藝術相會于頂峰。生物學中的雙螺旋結構,哈勃望遠鏡傳輸回來的最遠恒星照片,探入深海的聲吶濾波器收集到的自然之音,以及計算機編程語言中超常完成的完美編碼,總在非藝術目的的研究實踐中產出不遜于藝術杰作的意外驚喜。然而,從峰頂?shù)牧硪粋瘸霭l(fā),用藝術的手段去載入科學的內容,則可能在思維的下行方向上出現(xiàn)過于主觀的理解和強行闡釋。這類作品在標榜為科藝結合的造型藝術中極為常見。典型的例證就是電子圍繞原子旋轉的實驗圖像,一經公布后就因其獨特的對稱美感和均衡動態(tài)廣為傳播,最終成為藝術造型語言中用來指代科學內容的公認符號,從特定的圖像例證泛化為代表科學敘事與形象的符號圖騰。
作為科學素養(yǎng)與藝術鑒賞能力雙高的全面型創(chuàng)作者,諾蘭自覺規(guī)避了那些常用到俗濫的大眾化科普象征,通過自身的影像技術優(yōu)勢、藝術想象力與連續(xù)影像的非線性剪輯風格,用短暫出現(xiàn)于巨幕畫面上的幻象圖景來表現(xiàn)科學家內在心志中的思考內容。
通過IMAX70mm的膠片攝影機鏡頭,基里安·墨菲飾演的羅伯特·奧本海默多次定位在取景框的正中央,面部特寫按照嚴格的頭身比穩(wěn)穩(wěn)錨定在禮帽與挺括肩頭當中。除了他為情人疑云叢生的意外死亡而崩潰大哭的一場戲外,沒有其他人物形象加入畫面以至于將特寫轉換為客觀鏡頭,也就意味著大多數(shù)時間特寫畫面中是沒有顯著表情出現(xiàn)在奧本海默臉上的。
以此作為一位科學家工作意義軸的初始點,另外兩種帶有幻象性質的畫面不止一次地與主人公面部特寫構成意義跳躍的銜接:一個是無盡的遙遠星空畫面,初看上去和影片敘述中心的原子彈并無具體的關聯(lián);另一個是核彈爆炸后,原子沖擊波的激烈震蕩剝蝕人們的生命,居于畫面中心位置的少女面容在視覺特效中被一層層分割成破布的質地,在灼烈的白光波粒中散若飄絮。在映后的訪談環(huán)節(jié),諾蘭導演說爆炸畫面中的少女形象來自女兒的出鏡。那個曾經在《盜夢空間》的深夢鏡頭里埋著頭玩泥巴的小女娃,成為了十三年后《奧本海默》中的核爆受害者。其中總有一種寓意揮之不去,我們每一個觀眾都爭先恐后地成為了史上最大災難的目擊者,盡管是以旁觀幻象的模擬在場方式。
歷史碎片化:繼續(xù)所擅長的非線性時空混剪
對于核能開發(fā)和原子彈實爆,科學史的解釋是分而置之,但是同意將二者間的共同重點放在人類能源革命的創(chuàng)新一面。身兼極客身份的導演諾蘭,自然不會在影片中忽略其中的悖反。即使沒有恰切的幻覺形式能夠對此加以表現(xiàn),甚至人物間的對話中也沒有合適的上下文邏輯來呈現(xiàn)截然二分的能源動力因果,他寧可把矛盾的兩端直接做成字幕,嵌在開場的畫面上:1.fission(裂變);2.fusion(聚變)。
衡量一個人或一個事物是否真正重要的標準只有一個,就是有他(它)或者無他(它)的根本不同。人可能成為時間代際的劃分,如前蘇格拉底時代;物則需要足以作為劃分空間性質的唯一標注,比如有核國家、無核國家、匿核國家、棄核國家、非法擁核國家……影片《奧本海默》的選材是主創(chuàng)者站在炸彈尖頭上的舞蹈,向任何一個方向運動過度,都可能落入矛盾立場的鴻溝。因為在真實的戰(zhàn)史記錄中,也包括在曾獲普利策獎的傳記作品《美國的普羅米修斯:J·羅伯特·奧本海默的勝利與悲劇》一書中,曼哈頓計劃是一部分具有歐洲多國背景的科學家在美國小鎮(zhèn)上進行實驗研究,并將成果投到日本的領土上,從而部分地影響到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進程。至今保持英國國籍、并曾經在二戰(zhàn)電影選材中拍攝過《敦刻爾克》的導演諾蘭,繼續(xù)了他所擅長的非線性時空混剪和主觀幻覺影像的配方公式,將多重立場之間實際存在的鴻溝推離到巨大的攝影機鏡頭之外,以技術修飾選材,用風格替代立場。
因此,留在《奧本海默》一片中的碎片化歷史內容恰恰適合商業(yè)片觀眾們,一場類似于伍迪·艾倫《午夜巴黎》式的幻夢懷舊。一連串在人類藝術史上燦若星辰的姓名得到好萊塢眾星走馬燈一般的翩翩演繹。他們不需要劇情鋪墊就在幻夢般的邂逅中輕盈登場,又在下一個人物到來的時候迅速退場,短短的高光閃耀只能容納驚鴻一瞥的瞬間。傳主本人真實有加的凄慘悲劇理所應當?shù)亟y(tǒng)統(tǒng)過濾掉了,只挑選作為名言警句流傳了很多年的話語重現(xiàn)在銀幕上。這一手法也同樣運用在《奧本海默》中,所改換的只是把風流倜儻的文藝界眾星變?yōu)槲锢韺W界的巨擘。無論是理論物理還是實驗物理,那些在二戰(zhàn)前后與核能研究,或者與奧本海默曾經有過親疏瓜葛的響亮名字,在影片中密集出場。其中有一部分人物只是為了出場而出場,只為在一個限定好的對話語境中說出某一句濃縮了戲劇效果的機靈話,也或者是為了給觀眾們制造一個快樂而默契的“數(shù)星星”機會,辨認出科學家面具下是哪些演技超群的實力派明星。在一定程度上使《奧本海默》重合了《午夜巴黎》的幻影,成為人形表演版的“人類群星閃耀時”,或者理工科為主的“午夜美利堅”。
諾蘭公式還會為《奧本海默》吸引到足夠多的觀眾嗎?尤其是在環(huán)球公司采取了全球發(fā)行放映的宣發(fā)戰(zhàn)略后,作為在整個世界范圍內享有崇高聲望的大導演,克里斯托弗·諾蘭在《信條》中表現(xiàn)出的對于未來戰(zhàn)爭的隱憂與戰(zhàn)爭方式的影像預言,是否會因為《奧本海默》產生的巨大核爆當量而有所改變?這些問題顯然已經超溢出諾蘭公式所能承載的思想負荷,需要有其他風格與立場的電影創(chuàng)作者加入對話。
責任編輯:朱佳琪(EN0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