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沖動和那些失敗,有什么大不了的。年齡也不是問題:我三十五歲,身體健康,如果喜歡上某個人,那總的來說還過得去。只是,我再沒有這種渴望了。我倒希望可以去愛,哪怕受傷,哪怕在電話的一頭顫抖?;蛘?,連續(xù)十次播放同一張唱片,在早晨醒來的時候,呼吸我所熟悉的、自然賜福的空氣。
去曬日光浴,去盡情地玩,那些地方曾是我活下去的理由,我的愛,我的獵物。
——弗朗索瓦絲·薩岡
(資料圖片)
靈魂之傷
文(節(jié)選) | 弗朗索瓦絲·薩岡
以注解作為一個章節(jié)的開始似乎有點奇怪,但有件事自昨晚發(fā)現(xiàn)之后就實在困擾我,那就是:為什么在所有的偵探小說里,但凡一個被追捕的男人在大街上拒絕某個妓女的服務(wù)時,書里總說“他推開她”? 而每次那個倒霉的女人還一定會罵他?
是妓女們真的如此氣惱、虛榮,還是說,男人們認為在拒絕向那些以此為生(我想這個職業(yè)通常不易忍受)的女人獻出自己的身體或金錢時,她們理所應(yīng)當(dāng)會懊惱、憤怒、怨恨,而他們則會從中得到快樂和滿足?我沒有答案。 不 管怎么 說,這是個次要的問題,然而也是個有趣的問題。 我 說“次要”,其實并不那么確定。 我想男人喜歡被渴望的感覺,無論被誰,無論出于什么原因,即使這會讓他們的荷包稍微蒙受點損失。 實際上,女人亦如是。
但是對于女人這更合理: 不管大家怎么說怎么做,她們?nèi)耘f是“物品”; 一件物品,說到底,是安靜的,是真正無懈可擊的,因為不主動出擊而更加無懈可擊。 但是這些大男孩,我們的主人,我們的大力士參孫(《圣經(jīng)》里的人物),當(dāng)然我們希望是沒有達利拉的參孫——因為最終,除卻他們的力量之外,顯然還有待我們?nèi)ナ帐八麄兊男撵`,就像要靠我們?nèi)ナ帐八麄兊陌l(fā)型著裝——我發(fā)現(xiàn)如今的報刊雜志對他們相當(dāng)不厚道。 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
a)他們賺錢養(yǎng)家糊口——但不管怎樣,還是不公平,因為他們賺得比女人多;
b)周末,他們駕車載著妻子、三個小孩和一只狗出游,這對他們的妻子太危險了;
c)他們當(dāng)然要做愛,但從一方面來看,這被過分吹捧——參見《嘉人》雜志(《嘉人》自己就證明了性在雜志運作中所占比重并不大);
d)而另一方面,萬一不小心有了“麻煩”,誰來承擔(dān)痛苦? 不會是他們! 這對我們實在太不公平,即使我們事先忘了就著奶咖吞下那粒寶貴的藥丸;
e)他們背叛妻子,他們酗酒,而且喜歡跟哥們兒在一起勝過跟我們,這完全是對我們赤裸裸的鄙視;
f)他們買來電視機,然后顯出要和它廝守到天荒地老的可惡趨勢,即使當(dāng)初是在我們或多或少的要求之下他們才不得不把它扛回家,這也是厭倦的信號。
但是說穿了,我們對他們并沒有多大要求:在生活中,別裝男人,而是能真正成為男人,然后,要能注意到我們今天穿了新裙子,并從心底里為之開心,認為我們更有吸引力了。
安娜貝尓·施沃布(Annabel Schwob)和薩岡在圣特羅佩,1957
至于說我們會安慰他們,撫慰他們,這一點,我勸他們別太相信。 即使他們才出生三十年,他們卻已經(jīng)壓迫了我們兩千年,不讓我們干大事,現(xiàn)在顯然到了他們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當(dāng)然我是開玩笑的,但是正如我討厭某些男人賣弄自己的男子氣概(必須承認的是這讓大多數(shù)女人反感,不管夜晚還是白天),有時候,尤其現(xiàn)在,另一些男人如泣如訴的小抱怨也開始讓我受不住了。
這種泛泛而談的傾訴癖實在讓人無語! 并不是由和我們一起生活的那個男人來決定同工同酬,就像不由他來決定想要幾個小孩,不由他來代表那場讓我們耳朵都起繭的著名的兩性戰(zhàn)爭。 在這個話題上要舉出些可笑的例子實在太容易了,天知道那真是不勝枚舉,而且是男女雙方都有。 然而,借助某些理論,即一些抽象得不能再抽象的東西,至今為止一直具體相關(guān)的兩個人卻突然開始無謂且死板的爭論,這豈不是自尋煩惱,簡直愚蠢透頂。
另外,我怎么說來著?一個男人和女人要么在精神智力上旗鼓相當(dāng),可以一起討論為什么他們喜歡報紙上的一篇文章,或一首詩、一支曲子,乃至一場賭馬(天知道經(jīng)年之后,這種一起聊天的欲望就所剩無幾了?。?,要么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不過是激情所致。 “你在哪?你做了什么?我不再愛你了。我愛你。我走了。我留下來。”
那些理論又能將我們帶向哪里:打著讓人類和解、統(tǒng)一或處于同一水平的名義,卻將人類生生分成兩半,而我們也知道,此同一水平總是會被人群中一些更強勢的男人或女人沖擊、超越,或讓一些更弱勢者望塵莫及,這說穿了是非常可笑的。我見過細膩善感的女人愛上粗野的男人,溫文的紳士愛上悍婦,等等。我從不認為這種兩性平等的觀念是有效的:當(dāng)然不包括收入和歧視,或者說種族歧視,這些歧視在兩性之間會一直存在,并且恐怕還會繼續(xù)存在很久。
如果我們承認一切人類關(guān)系都基于一種根本性的不平等——然而,并非是兩性間的不平等,它被赫胥黎以最準確也最犀利的方式一語道破:“在愛情里,總是一方愛,而另一方被愛?!比绻覀兂姓J這個殘酷卻不容置辯的事實,我們就會明白問題的癥結(jié)并不在男女不平等。而那么多聰明有主見的女人就是在這一點上掉入了陷阱。
薩岡處女作改編的同名電影 《你好,憂愁》劇照(1958)
事實是,無論夫妻、小群體,還是全體大眾,早已在一種旨在麻木他們的生活方式中日漸麻木,即使生活本身并不是有意為之,也終能走到那一步。
于是,根據(jù)現(xiàn)行的方案——“聲東擊西”方案——人們就理所當(dāng)然地把夫婦間的相互厭倦記到了性別差異的賬上, 以為如此便萬事大吉。 因為說到底,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在外經(jīng)歷了一天的工作之后,帶回家的難道只有單純的饑餓、口渴和睡意?或許在他們共同生活的第一年是可能的……(同樣,人們也喜歡曲解年輕一代對這種生活方式的徹底拒絕,按我的理解,他們才是清醒洞見的,做法也很積極,因為這是在拒絕任何一個有主見的四十歲中年人都不想要的未來。)
啊,我們實在聽夠了他們的抱怨,那些聒噪的中年人:“啊,不,海灘再也不是海灘了!鄉(xiāng)村已經(jīng)消失了!自由也找不到了!”而假如我們重新給他們一次青春,你真的認為他們會選擇成為自己小孩那一代嗎?他們才受不了孩子那一代的青春呢。他們會循著人生這只巨大的磁錄機往回倒,然后從當(dāng)初來的地方重新出發(fā)。
這并不是說他們?nèi)狈闷嫘?,也不是他們的懷舊情結(jié)使然,而是對未來深深的恐懼,眼前的一切都讓他們相信這個未來不會太有意思。于是乎——同一套“聲東擊西”方案——他們解釋說這一代人崇尚暴力,他們什么也不想重建,甚至連愛情也不再吸引他們。
電影《薩岡》(2008)
然而,我卻見過一些非常年輕的人,感情豐富、性情浪漫;只是這些,人們是看不見的:“感情,拜托,那是我們那一代,讀巴爾扎克和經(jīng)典作家的是我,而要是我兒子在床上哭,那是他被某個小蕩婦玩弄了,事實上每個男友到最后都會被她甩?!?至于情欲:“這些可憐的孩子并不懂得這是什么,而我們呢,二十歲的時候,你還記得嗎,阿爾蒂爾,我們沒那么寂寞吧?”
真的不應(yīng)該忘記,各年齡層和各階層的中產(chǎn)朋友們(一說到愛情這個主題,一想到他們輝煌的歷史,法國人的民族主義就勝出其他國家不止十倍),并且要意識到二十歲的愛情,并不只是肌膚之親。不可否認的是,這些青春期的小狼仔,除了生理需要,同樣也渴望熱情和詩意——這樣的愿望也許較他們年長一輩更易耗盡,卻同樣神圣不可輕視。
總之,謝天謝地,并不是政府或其追隨者決定了這些年輕人未來的樣子。 他們已然有了自己生命的根芽,那便是“嘲笑”、“輕蔑”,可惜還沒有“希望”。
其實很容易就可以對他們說: “你們看好了,等到了我們的年紀,你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副領(lǐng)導(dǎo)的職位能讓你享受高薪,而買一輛雪鐵龍AMI-6要花那么多錢,你們會發(fā)現(xiàn),沉默一點也不難,即便不是我們,也自有環(huán)境、金錢或者沒有金錢的窘境來逼迫你這么做。 ”
但是我以為來自長輩的更正常、更體貼的話語應(yīng)該是: “去吧,去盡情玩耍吧,但是別對你的老師或朋友動粗——因為暴力實在是一個不可逆現(xiàn)象,它畢竟太市儈,使用了暴力,你就離我們的遭遇不遠了。 不如去別處看看,去遠方走走,因為將來有一天這個愿望會強烈到讓你發(fā)瘋。忘了那些亢奮的胡鬧吧,去看看那些印度人,或者去見見那些英國人,這絕對是件值得做的事,除非你實在沒這個興趣。 繞著地球轉(zhuǎn),跟地球游戲吧,花上一些美元和不多的時間,整個大地蒼茫就任你遨游。 這樣的待遇可是不久前才成為可能的。 ”
和那些神經(jīng)敏感、心思復(fù)雜的孩子最難溝通,他們通常是已經(jīng)陷入了某種怪圈。 但如果說他們已泥足深陷,必須承認是人們放任所致,在長達二十年的噩夢里,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讓他們從自我的世界中擺脫出來。 比我們好不了多少。 但我們要做的不是顫抖、呻吟、抱怨,天知道我們也并非不能這么做。 我們要做的是幫助他們。 阿門。
本文摘編自
《靈魂之傷》
作者:[法]弗朗索瓦茲·薩岡
譯者:朱廣贏
出版社: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出版年:2019-08